對視的那一瞬間, 江橋和胡翠萍的表情都有些異樣。

江橋很尷尬，他也沒想到自己那一嗓子這麽洪亮，但無論換成是誰，大半夜看見一張腫成豬頭的臉都會嚇一跳吧。

胡翠萍看見他受到驚嚇的神色，臉色變了變，而後更深地埋下頭去，低頭拖著那個笨重的大垃圾袋往垃圾桶一步一步挪過去。

江橋看不下去, 幾步走到她身邊，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伸出手，把那個垃圾袋從胡翠萍手裏強行奪了過來, 然後拎起直接走到大垃圾桶旁邊，掀開蓋子掄進去，松了手。

垃圾桶蓋嘭地一聲砸下去，整個小區裏都回蕩著那聲巨響。過了差不多五六秒, 亮著燈的那個窗戶被人拉開了，一個男的頭伸出來, 罵咧咧道：“你個臭|婊|子不會小點聲？”

垃圾桶太貼樓了，那個男人根本看不見底下的人，但他知道自己老婆在哪，於是不盡興地又扯著嗓子喊道：“挨揍沒夠, 就是個賤貨！”

江橋在旁邊沒吭聲，他在觀察著胡翠萍的反應。她尋著聲音擡起頭仰望著自家的窗戶，眼神空洞，依舊沒有什麽靈魂, 但看她的樣子，卻仿佛在思索著什麽。

等王棟終於罵夠了，把窗戶關上，江橋才出聲問道：“你想什麽呢？”

胡翠萍緩緩收回視線，又看了他一眼，冷漠道：“沒什麽。”

她說著轉身就要往回走。手上還有收拾垃圾袋時沾上的油湯，就那麽隨手蹭在自己睡褲上。就算是黑燈瞎火路燈不明，江橋依舊能看出來那條艷俗的粉色大花睡褲上出現了兩個油棕色的手印。

“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講衛生？”

胡翠萍連回頭都沒回頭，接著往樓裏走。她走到樓門口，忽然想起來什麽，回頭看著江橋。

“你。”

胡翠萍頓了下，緩緩道：“以後真的別來了。我認識你，在電視上看過的。你管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私事幹什麽？我是不會起訴我老公的，也不會和他離婚，我們要一起好好過日子的。”

江橋說道：“小老百姓？你過的可不是小老百姓的日子，不是我說，您這人生際遇可不是哪個小老百姓想碰就能碰上的。”

“是嗎？”胡翠萍擡手擦了一下紅腫的臉頰，依舊沒什麽表情，只是低聲說道：“那可能是我高看他們了。誰家婆娘還沒挨過自己男人兩下？大導演，別在我這取素材了，行嗎？”

江橋語塞，這個女人身上永遠都有這麽一股勁，往錯的路上一意孤行不聽勸阻，當你羅列那些她因為選這條路而遭受的痛苦時，她又無所謂一笑——誰還沒遭過這些罪，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這種精神，通常出現在電視劇主角身上，叫惹人疼愛。可出現在這麽一個連續四天鼻青臉腫的中年婦女身上，叫腦殘無藥醫。

江橋實在是無語，他看著胡翠萍一扭一扭地進了樓梯門，蹣跚的身影消失，整個小區立刻重歸寧靜。

只是這份寧靜下又好像壓抑著什麽，讓人感覺心裏難受，說不出的一種滋味。

江橋往不遠處建築陰影裏看了一眼，說道：“你看著吧，再過用不了五分鐘，樓上又得打起來。”

唐修緩緩走出來，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我們回去吧。”

江橋嗯了一聲，收回思緒跟著老祖宗往停車的地方走，一邊隨口問道：“吃個宵夜吧？你餓嗎？”

“不餓，但可以吃。”

江橋想了想，“那去喝點粥吧，吃別的你又要說我不健康。”

“好。”

江橋笑，“那家生滾魚片粥真的不錯，我記得上次你喝了一整個砂鍋。”

“哪次？”唐修楞了一下，“我哪有吃那麽多的時候？”

“就是上次感冒嘛，燒的整個人都懵了，我帶你去喝粥，你把砂鍋用胳膊圈起來，一勺一勺喝，喝著喝著就見底了。”江橋說著笑嘆口氣，“我還是後來用勺子刮了刮鍋底，才勉強嘗了個味。”

唐修氣笑，瞪了江橋一眼，“你就扯吧，每天一套一套像說故事似的，多大歲數了沒個正經。”

“跟老祖宗一比，我不就是一個嬰兒麽？”江橋厚顏無恥地裝傻，而後又嘆了口氣，“這一天天貪黑看人家暴，辛苦這麽長時間了一點收獲都沒有。我看啊咱們放棄吧，反正我這一世集齊了，我們老老實實混下一輩子吧。”

卻不料唐修果斷搖頭道：“不行。”

“為什麽？”

“你已經快要成功了，現在放棄？”

“啊？”江橋張大了嘴巴，“什麽快要成功了？你沒聽見剛才那個女的和我說什麽嗎？”

“就是聽見了，才覺得你要成功了。”唐修嘆口氣，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道：“先開去粥店吧，突然有點餓了。”

“好。”江橋立刻收斂神色，把集魂的事情完全拋到腦後，開始認認真真開車。

窗外的街景飛快倒退，這個城市還沒有完全沈睡下去，街邊小吃店的狂歡好像才剛剛開始，一波一波的客人出來進去，到處都是一派繁華氣象。

可是在這城市的繁華背後，又埋著多少愧於見光的齷齪和陰郁。

唐修看著江橋認真開車的側臉，突然心頭一動，問道：“你小時候沒有經歷過一點家庭變故嗎？”

“沒有。”江橋笑得很溫暖，“我家裏人都很好。我爸是一個特別認真有責任感的男人，小時候家裏燈泡壞了，他修的時候也要我在旁邊看著，下一次就讓我來。他工作也忙，但卻特別享受教養我長大的過程。我媽很溫柔，做菜一絕，在這一點上我真是一點都沒遺傳到，哈哈。”

唐修聽著就不由得揚起嘴角。其實幸福的家庭他見得太多了，但這種珍貴的從一而終幸福的家庭，每次聽人提起都覺得溫暖。

“我爸媽去世都很早，不過我也知足了，至少在他們在世的時候，我們一家人真的沒話說。”江橋說著嘆口氣，“外面人都說我脾氣大，其實是離開了家人後，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被挖走了，自然也就沒什麽好狀態。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有寶寶了。”

唐修聞言收斂起眼中的笑意，冷冷道：“第一，我不是你寶寶。第二，你有了我，不照樣脾氣臭的要死？”

“何以見得？”

“李子平昨天還給我發短信吐槽，你去W選個配角而已，面了二十多個演員，一半以上被說哭出來的。”

江橋聞言瞬間翻白眼，忍不住反駁道：“是這一屆新人素質太差了啊，業務水平不行，還一個個嬌裏嬌氣的，稍微指出一點不足就像是天塌了一樣紅著眼睛看著你。你知道我最煩那些楚楚可憐磨磨嘰嘰的樣子，越是哭，我就越是要罵醒他們。”

唐修笑道：“新人試鏡碰到你這一號，他們也是夠背的。”

兩人正日常拌著嘴，前面的紅色轎跑突然一個急剎車，唐修高呼一聲，“小心！”幾乎就在同時，江橋本能地扶穩方向盤踩了剎車。車子猛地剎住，如果不是安全帶綁著，老祖宗可能已經頭撞到風擋玻璃上，真正意義上的入土為安了。

“怎麽回事？”江橋降下車窗往外看了一眼，就見前面那輛突然停下的車的駕駛位出來一個女人，滿手的戒指手鏈，都是一些飾品大牌。她頭都沒回一下看一眼被自己堵住的其它車，而是直接往前面繞。

唐修看她看地面的視線角度，心覺不妙，解開安全帶一邊下車一邊道：“估計是刮著人了，下去看看吧。”

躺在紅色轎跑車前面的是一輛黑色的舊摩托，車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抱著小腿在地上一邊滾來滾去一邊唉聲嘆氣。

唐修看江橋神色緊張，壓低聲道：“裝的，根本沒事。”

“哦哦。”江橋莫名其妙松了口氣，回頭看了眼圍上來的越來越多的人，小聲道：“我們現在回車裏吧，或者拿了口罩再出來看熱鬧，這樣太敏感了。”

唐修嗯了一聲跟著他往車裏走，快上車了又忍不住回頭往那邊看了一眼。

只見那個女人從紅色的手包裏抽出一個長款的L牌皮夾，尖尖的指甲摳開鎖扣，從裏面隨手抽出一沓粉色的鈔票，目測至少也有二十來張。

而後那個女人就直接把錢扔在了男人懷裏，冷笑著說道：“兄弟，訛人要學會見好就收，我做你這套操作的時候，你恐怕還在小學裏抄作業。”

地上那個男人什麽反應唐修看不見，他只看見過了半分來鐘，那個男人扶著自己的車站了起來，看也沒看女人，直接上車一路疾馳駛走了。

江橋哇哦了一聲，“這女的眼神挺犀利啊，可以。”

唐修聞言只是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等兩人坐進車裏，唐修才說道：“猜猜吧，剛才那個女人什麽職業？”

“職業？”江橋楞了下，老實說他的註意力全都在地上的男人身上，那個女人長什麽樣他都沒有看見，從哪猜職業？

老祖宗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嘆口氣道：“下一世我不能再一直幫著你集魂了，你現在怎麽說也是有三十六魂的修行者了，對人的觀察仍然缺乏敏感性，實在是太不像話。”

江橋，“？？？”

什麽意思？大晚上的，辛苦不背表彰，反而莫名其妙突然被嫌棄？

他正要很剛地和老祖宗理論，卻聽唐修說道：“那個女人職業上不了臺面，你懂的。而且她身上那股味，你就不覺得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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